晨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淡金,李婶端着瓦罐跨进五房门槛时,竹杖尖在门坎上磕出轻响。
瓦罐里飘着红枣甜香,她眼角的皱纹堆成笑:姑娘尝尝,今儿的鸡选得肥。
苏蘅盯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青瓷——那纹路与昨夜碎裂的汤碗如出一辙。
昨夜李婶竹杖声往厨房去的动静还在耳边,此刻她突然想起崔姨娘鬓边晃动的珠花,那红得发暗的珠子,和厨房案头那罐鹤顶红的釉色,当真像极了。
这汤清亮得很。苏蘅捧住碗却不碰调羹,目光扫过妆奁里堆着的碎瓷片——昨夜故意没让春桃收拾,残破的黑釉与新碗的素白在晨光里撞出刺目的对比。
她忽然指着庭院方向惊呼:小蝶妹妹的帕子掉进汤里了!
话音未落,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小蝶撞开半掩的门,鬓角碎发沾着晨露,袖口果然沾着几星深绿——是佛堂老槐树的叶汁。
她盯着汤碗里浮沉的靛青帕子,脸霎时白了:五姑娘,我...我方才给佛堂供案擦灰,帕子许是挂在廊柱上
无妨无妨。苏蘅指尖扣住碗沿,将帕子捞出时故意让汤水溅湿指尖,既是沾了妹妹的汗,不如让小蝶先尝?她的拇指轻轻碾过小蝶腕间的红绳——那是周伯昨日在佛堂替外孙女求的平安绳,绳结里还塞着半片槐叶。
小蝶咬着唇,喉结动了动。
李婶端瓦罐的手突然抖了抖,瓦罐与木案相碰发出脆响。
苏蘅余光瞥见她眼尾抽搐,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。
周伯昨日还夸你孝顺呢。苏蘅握住小蝶手腕的力道加重半分,声音里浸了蜜,说你天没亮就去给老槐树培土,树根底下的土松得最匀。
小蝶猛地抬头,眼尾泛起水光。
她盯着汤碗看了三息,突然一仰头将汤饮尽。
瓷碗碰着牙齿发出轻响,苏蘅注意到她吞咽时喉结急促滚动,像是在强行压下什么。
好妹妹。苏蘅抽回帕子替她擦嘴角,银簪在碗底快速刮过,指甲盖大的灰黑色残渣落进帕子褶皱里。
这时院外传来木屐声,陈妈妈端着茶盘转过月洞门,眼角的细纹绷成线:老夫人晨起心悸,说要借五姑娘这碗汤瞧瞧。
苏蘅立刻捧起空碗递过去,腕间银镯叮当:原该给老夫人尽孝的。陈妈妈接碗时,目光在李婶袖中的瓷片上顿了顿,又扫过妆奁里的碎瓷堆,唇角抿成一道线。
崔姨娘是跟着陈妈妈来的。
她鬓边珠花换了白玉的,可指尖还泛着青——昨夜抓苏蘅手腕时太用力,金镯硌的。
见小蝶捧着空碗站在原地,她眉心一蹙,厉声呵斥:你怎敢——
姨娘莫恼。苏蘅已经换了新碗,捧着往崔姨娘跟前送,小蝶是周伯的亲外孙女,周伯最疼她,想必会替她做主?
廊柱后传来布料窸窣声。
周伯攥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,扫帚枝子在地上扫出乱痕——他昨日才说要替佛堂扫净落叶,此刻却连槐树籽落了满地都顾不上。
崔姨娘的目光扫过他佝偻的背,突然笑起来,珠花在鬓边晃得人眼晕:瞧我这急性子,原是五姑娘体贴老夫人。她伸手要接苏蘅的新碗,却被陈妈妈抢先一步:老夫人等着呢。
日头爬过东墙时,春桃来收碗。
苏蘅望着她端走的空碗,袖中帕子渐渐洇出湿痕——是方才刮下的毒渣遇了晨露。
李婶退下时竹杖声比来时急了三分,小蝶跟着她往厨房去,走两步回头望一眼,眼底的惧意像团化不开的雾。
周伯的扫帚声还在廊下响,一下一下,扫得人心慌。
苏蘅站在檐下,看老槐树的影子慢慢爬上西厢花圃——那里埋着她前两日埋下的碎玉,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。
夜漏初上时,更夫的梆子声在巷外响起。
苏蘅摸出袖中帕子,月光落在帕角的灰黑残渣上,像落了层霜。
她望着西厢花圃里被老槐树枝桠划出的影子,手指轻轻抠进帕子结里——等三更梆响,该去把这帕子埋进碎玉旁边了。